心灵之火 上

     

       安吉拉收到过不少稀奇的礼物,其中大多数是她的对手送来的问候。深狱文化规定了魔鬼要懂礼貌,即便是死亡威胁也要得体,不能像个杂种巨怪似的拍着胸脯吼几声我要吃了你妈妈的脑袋就完事了。

       她收到过四千八百零一份死亡意象。从人面花的颅骨花盆到夜鸦凝结成煤灰的叫声碎片,还有对晶化的宝石虫,甚至还有一把用山峰创造者的血块打成的匕首。最后这件她印象最深,因为是插在她肩膀上来送的,还带一句甜蜜蜜的问候呢:大领主祝您内爆时胃容物糊在脸上,你这投机主义者。

       总之,她收到过的东西,无一不是痛苦、折磨和终结的浓缩品,都足够买一个下层位面有才华的悲苦诗人夜夜在她榻上啼叫永恒结局的双韵诗了。

       她倒是没卖。收在便携次元收纳里,闲了拿出来把玩把玩。抛开它们传递的信息,这些东西都是精致的艺术品,重复一个主题并不会降低它们的格调,只是偶尔安吉拉会觉得与死亡共眠太久,迟早会毁了她对这意象的纤细感受。

       而审美疲劳是可怕的事。一个魔鬼如果失去了对酷刑本身及其工具的敏感,他的艺术生命毫无疑问地就会立刻终结,上流社会那装饰着荆棘和眼球的铁门会痛苦地吱叫着在他面前关上。但对于商人——商人的魔鬼,魔鬼的掮客的魅魔安吉拉来说,上流社会位于666号路上的猩红殿不过是个笑话,就像他们精心准备的礼物一样显得古板而不合时宜。

       我像个急着往上爬的小角色吗,啊?安吉拉会摩挲着她的地下交易收入想。

       不。灵魂棱币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她把它们在手里挪动。我只想把这树的根啃断。眼看原始巨人们背负的万魔殿在自己眼前倒塌会带来从未有魔鬼享受过的快乐。

       但是这个。她从古老的回忆洪流中回过神,低头看着用人类喜欢的塑料泡沫缠纸板箱包装的包裹。送到她现在住所——人类住所的东西,这很不寻常。血,年轻的血,是血的幽灵的味道。安吉拉吐出一口气,把这像淡啤酒一样的清香拒之于体外。她还没那么想找乐子。

       她对怎么打开包裹犹豫了几秒。现在是清晨,天光蒙蒙亮,湿冷的晨雾里偶尔响起几声鸟的急促的鸣声。会有谁偷窥一个被扔在邮箱底下的包裹呢?

       她张开手掌,露出弯曲的爪,划破纸板和一层层泡沫塑料,一层兽的头皮似的暗色露出来了。她扯开包裹,看到这确实是一颗兽头。塞在兽的长鼻和纸板之间空隙的信纸或许能解答它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安吉拉弯腰拿起它看。

       黑色钢笔在廉价信纸上的字迹被一点点水汽洇得毛茸茸的:“猎到的第二头美丽的造物,但没有第一个美丽。”

       一颗制好的装饰的大角麋鹿的头,大张的头角之间有泡沫塑料的碎屑。她越过信纸刀裁过的边缘往下看,心里知道她的小猎人很可能为了这东西开着直升机飞过了整片落基山脉。如果他爱的人的确是个十九岁的白种女性,也许她真会感动于这血淋淋的浪漫呢。

       安吉拉把信纸捏在手上,直到它被指间的淡蓝色火焰烧完了才松手让一点余灰飘到草坪上。看看这什么生活,她站在一颗箱子里的兽头和深色的爬满藤蔓的篱笆之间沉思,为了不被邻居投诉要做花园活儿,邮箱上用马克笔写着谢绝垃圾邮件,盘子中的烤羊心干瘪瘪的,钱包里的塑料卡永远不会发出痛苦扭曲的嚎叫就像真正的灵魂棱币那样,情人送她一个草食动物的脑袋挂在客厅——九狱之主在上,只有五色龙的头骨才配得上安吉拉的品味!懂吗?至少得是成年龙的!

       如果是白龙,那标准还得提高到太古龙,因为它们太弱了,太蠢了,只是些有魔法的大蜥蜴。

       她蹲下身,很正式地为这颗兽头做了魔鬼的祈祷,随后就把手按上那动物的脑袋。麋鹿的褐眼有种泉眼般的湿润和宁静,被做兽头的工匠保存得很好,安吉拉一瞬间以为它们不会烧起来但没有,眼珠燃烧时翻出了滚烫的内容物,像在呕吐。燃烧的毛皮有股滚烫刺痒的触感,这弄得她想发笑。那烧不完的一对大角让她想起关于阉割的隐喻,她就又笑了,但却没再试着碰触它们。安吉拉转身走进她租来的屋子,坐在餐桌前,怀着最基本的对礼节的尊重,写了一封正式的信函留给她那酷爱骑马穿过湿地的小猎人。写完她拿起不锈钢勺看了看自己,还好,角没露出来。

       然后她开始打包行李。不多,只花了十几分钟。

 

       当她那个喜欢在院子里种红叶植物的邻居家的烟雾报警器开始尖叫时,安吉拉已经在臭氧层上环视着雷电纷纷坠向地面。坐飞机可不会看到光蛇的求偶活动,你知道它们都是害羞的生物。之后她像一杆被投出得太快至于熔化焚毁的亮红色标枪似的划过美国,年轻众神统治的、没有传统的、令她疲倦的国家。

 

       安吉拉的买卖已经可以用Ebay和Paypal做得很好。资本主义已经进化到允许人们进行灵魂的电子交易了。在她的洲际旅途进行时她还接到了好几个交易请求,不过安吉拉对这儿生意已失去热心,还有更稀罕的货色等着她进口呢。

 

       她的目的地早在看到那个凡俗礼物、想起漫长生命中那些欢乐时刻的瞬间就决定好了。

 

 

       马特鲁港的露天市场上有一些非常好的旗鱼躺在帆布上等着被扛回家。安吉拉抬起墨镜,打量它们大而明亮的玻璃珠般的眼睛。强烈的阳光在湿淋淋的鱼皮表面闪烁着,她不得不再遮住眼睛。

       站在货棚上的海鸥挪着蹼爪,寻找着叼走一条小鳕鱼的机会。鱼贩用他肌肉发达的手臂挡在鱼堆前面,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他随后意识到了客人的存在,于是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了手,搓了搓他的腰带。

       “这些是今天的鱼吗?”安吉拉能看出来它们都是最棒的,但她还想再问问。“对,出水才十二个小时。最好的鱼,像魔鬼一样在水里横冲直撞,是海里的尖嘴公牛。”摊主在她身前拉开旗鱼帘子般的背鳍,像要帮这死去的鱼炫耀它的骄傲。“你来半条怎么样?今天的鱼,用橄榄油煎一大块,吃一块海里的牛排。”

       开口问他要一把刀,剖出他的心脏会不会太奇怪?安吉拉思忖着,一颗结实的棕种的心,能够作为她的一顿美餐。但工作之前不应该吃得太饱。她无意地用手掠过鱼腹,开口对充满期待的鱼贩子说:“生意……不好做吧?”

      “要听听比卖鱼更好的事情么?”

 

 

      “……那我们就成交了。”安吉拉说,递给鱼贩一张契约。心血来潮地,她在他眼前伸出爪子,破开了旗鱼的肚腹。“就蘸着这血按个手印吧。”鱼贩汗津津的棕脸此时倒像鲨鱼腹皮那么白。他抖着手,在贵重的小梦魇兽皮上留下一串模糊的污迹。随后他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向安吉拉,血污的拇指还奇怪地翘着。

      “没有关系,我们只尊重程序。”她尽力安慰他,卷起契约,尽量不让情况更糟糕。“一切都会好的。”

      “真的吗?”鱼贩剧烈地呼吸着,像是要溺水了:“我儿子……”“他会活蹦乱跳地等你拿钱回来找他呢。只死几天而已,”安吉拉用轻柔的语调抚慰着,一只手背在身后无声施法了意志抽离。鱼贩安静了,一对黑眼珠驯服地盯着她瞧。现在他是没什么痛苦的了,又会完全听她的话。也许她可以就着一个棕皮肤的餐盘来顿小吃。

       但她秉持无可挑剔的礼仪,只微笑着请鱼贩为她截下一段旗鱼的尖吻,便饿着肚子走了。

       鱼贩看着那动人的背影走远,她走过的地方甚至在这闹哄哄乱糟糟的露天市场里留下了一道荧光水母的游痕般醒目的标记。

       也许是幻觉?

       那痕迹在他发昏的视野里更亮了。很快,他双眼中只剩下一道燃烧的紫色烈焰。

 

       安吉拉在Airbnb上租了栋好房子,两层,带观星的露台,院里有颗挂满粉色絮花般果实的椰枣树。她用运通卡付账,下午就住了进来。桌上还有盘房东殷勤地摆上欢迎她的坚果,她看了一眼,就去厨房打开水龙头,把她的旅游纪念品仔细地洗干净了,摆在扶手椅边。厨房的橱柜里还有两袋红茶粉。她挑了印着一只口衔橄榄枝的埃及夜鹰的那包,又去院子里摘了几株薄荷丢进杯子里。热水注入时,那叶子的绿色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但随后就被红茶吞没了。

       安吉拉先喝了一杯颜色非常深的茶。在她闭起眼睛的想象里,深色的滚热茶水一直流向了心脏。

       然后她把旗鱼刺拿在手里。腥味像铁灰色的雾似的沾在她手上,安吉拉又喝了一杯茶,这次薄荷的绿叶飘在浅棕色的茶水上。她舔了舔嘴,含着一片薄荷叶,希望能缓解接下来涌上来的血腥味。

       自己的口水一天天咽着毫不奇怪,要去舔别人的涎沫就令人作呕;别的东西的血是食物,尝到自己的血就像意识到在吃口水一般反胃。唉!她考虑这些事有点不耐烦,饥饿的魔鬼是会比一个吸致幻蘑菇粉的人形生物更想象丰富的。

 

       旗鱼的利剑穿过了安吉拉的胸口,然后一转,把她的心绞得粉碎。但离死还得一会儿,魔鬼的身体忠诚地修复着受损的地方,即使主人已经喝着茶在等。

        很快,她身体里无数小小的忠仆都牺牲了。安吉拉手一松,茶杯刚好落在铺着羊毛地毯的地板上,扑的一声。她往后一仰,漂亮的犄角指向天花板,就不动了。

 

       她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这屋子会因为她尸体的腐烂而臭得像火炉旁的鱼市。她今天早上还把一个鱼贩子架在火上烤呢,这可不是报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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