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瑞姆的骑行(2)


风雪初霁,冰原平展千里,仿佛神祇伸手抹过这纯白世界。旷野无人,只能听见雪风轻轻吹拂,好似叹息。

这天地如果从高处看来自然美丽不可方物,但对着手牵坐骑缰绳艰难行走的我来说,这就是一个天寒地冻的监牢,一个故作纯洁的地狱。

我骑行雪原,一路顶撞风雪,搏击拦路凶兽,千难万险走在这片大地上,对它的雄伟壮阔没有分毫敬畏,只有深深的敌意。

也许,还有一丝畏惧。但我绝不可能放弃,因为我已走过太远,回转只会让我死于冰原,死于心志萎靡。更何况,现在我已非孤身一人,我还有这头自饥馁和狼口中救出来的小家伙作伴。

伊蕾。我转头看去,它琥珀色的眼睛转了一转,似是对我突然回头不知所以。我笑一笑,拉拉缰绳,口中安慰它,便继续向前走去。与它相处月余,我已发觉这龙兽十分聪敏,完全能理解我简短呼号的意义,还有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好像就天生适合与旅人一起似的,不由得更喜悦自己得到这么一个伙伴。


雪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大块珠宝。我对这念头哑然,随即想到我就走在这雪中,留下一条蜿蜒痕迹,仿佛一个混子匠人把它切得扭扭歪歪。不过这又怎么样呢?当风雪再次吹起,一切痕迹都会重又归于湮灭,到时候不说是我的足迹,我和伊蕾的小命都有可能被抹去。

想到这里,我哈哈大笑,在寂寥天地中我的笑声分外刺耳,在铁珠在水晶盒里四处震荡,我感到身后伊蕾不解地抖了抖身子,背上那海象人制造的、挂了个鲨鱼骨铃铛的鞍子摇了摇,发出几声叮铃。我回身拍拍它,也拍拍它驮着的包裹。那里可有我们俩一周的口粮,尽是些海象人赠予的熏鱼熏肉,虽然说不上可口,不过熏脱了水分,又轻又抵饱。

比之在森林内陆旅行,在雪原上跋涉千种凶险,不过也有一样好处:永远不愁没有水源。我揉了揉盖在兽皮下平瘪瘪的肚子,叹了口气,一拽缰绳,让伊蕾停下。它的大脚爪一抓,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刨印,随后便有些兴奋地抽着鼻吻,明白我们这是要休息开饭了。我把定好的份丢在地上,任它合着雪块一起大吃大嚼。看着它狼吞虎咽时肚腹起伏的样子,我心里暗暗琢磨要是我俩有一天被困在暴雪里,吃了它能给我争取几天时间。

反正肯定比它吃了我挣得的时间长。我微微一笑,把自己那份饭——一块巴掌大的肉干,撕成小条,再随便弯腰捏些雪,一起混着送进口中。又冷又咸,干巴巴湿乎乎,这就是我的大餐。我梗着脖子咽下去,幻想着它们在体内燃烧,变成火焰流淌在血液里,不然我真不知道拿什么安慰我受伤的舌头牙齿。再回身看伊蕾,它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份,正在雪中乱拱,试图把沾上了盐粒的雪都一并吃掉。

我一笑,正要拉住它的缰绳,天空突然传来一声清远鹰唳,我抬头望去,雪峰遥遥在目,而蓝得炫目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多出几个黑点,正向雪峰飞去,转瞬就看不清了。我一摸下巴,思忖这些平素只懒洋洋在空中滑翔,寻找下方有没有冻毙饿死动物的家伙何以如此急切,莫非是找到了什么大东西?

说不定是一只大猛犸的尸体呢!我一个激灵,赶紧一推伊蕾因为急切刨雪而绷得紧紧的脖子,它甩着脑袋,从雪中抬头看我。

我们走,撞撞运气去。我对它说。

它自然听不懂什么叫撞运气,但小眼睛一瞥我把揣在后腰的雷兽牙齿做成的匕首拿出来挂在腰间,又把松松垮垮的护臂带子一根根扎紧,便明白我的意思,吐出两排尖牙中细小的舌头,哈出一口热气。我一手揪住它的脖颈,用力一蹬地便跳上它脊背,稳稳坐在鞍子上,拉着缰绳,驱使着已经兴奋起来的伊蕾往鹰鹫奔赴的方向赶去。


风雪又起,夹杂着铁砂似的雪粒,疾驰中我赶紧裹上兽皮遮挡半张脸,以免被抽割出血来,只露出眼睛看着雪峰的方向驱使伊蕾。它倒好,满脸鳞片根本不惧风刀霜剑,只被我赶得起兴,大跳步奔驰着,我不得不紧紧揪着鞍子,以免被颠下去。

我紧紧伏在鞍子上,任寒风在耳边呼啸,只不断轻拉缰绳为伊蕾指正方向,同时心里嘀咕道得赶紧找个有铁器的地方做镫子,不然哪天真的被甩到地上,那可不好受。海象人的营地里只有几根铁矛,还是他们交易来的宝贝,所以拿个鞍子自己也就走了;等到了大点的市集,肯定能弄个镫子回来。

就在我心里正计算得勤的时候,伊蕾已然驰近雪峰,庞然阴影凉飕飕地浸在雪地里,让人望之汗水都要凝结成冰。我抬头一看,才发现这几天从极远处看得的模糊景象就近在眼前,也不知道是自己原先估测的距离失误太大,还是伊蕾刚刚发兴跑得太快。我坐在它身上,弯腰摸摸它的肋,看它呼吸起伏也不算急促,才放下心来,转手从鞍袋里捏出肉干用力抛到它前头,伊蕾反应极快,一口咬住吞下,呜噜了几声算是回应,脚步也不停,啪嚓啪嚓踩在冻硬的雪地上一路向雪峰跑去。


又走出一箭之地,我这才从逆风中感到不对。虽然说气味随风能传得很远,但一来风雪会掩去很多痕迹,二来我的嗅觉也确实不算敏锐,竟然近在咫尺才感觉到,风中竟然有些烧焦的味道。低头一看张嘴哈气跑得飞快的伊蕾,难道说从我拿起缰绳时它莫名的兴奋就是闻到了这股气味?

冰原上自然不会有林火,烧焦唯一的可能就是雷劈,看头顶鹰鹫云集,指不定是哪头巨兽遭了“天谴”,那可就是一堆半生半熟的肉!我脑子里已经画出一幅美好图景:伊蕾趴在巨兽腹中撕扯,我拿匕首割下生肉冻硬存粮,转手切那熟肉现吃,身边鹰鹫捡些残羹剩饭。要是有闻风而来的野兽来和我抢食,正好顺手宰了,皮剥下来去换蹬子,肉也顺便给我做成干粮。

嗨!我那颗吃腻了干肉干鱼的心这下又跳得活泛了,当初就是它鼓舞着冻饿的我站在奄奄一息的伊蕾身前,把那头前来掠食的霜狼切成了个血口袋。

在雪原跋涉,大多人都说孤独是最深的恐惧,我相信他们中绝大数人都没真正在可恨的白色地狱中挣扎求生过,不然也不会用蹩脚诗人似的口吻谈论。食物!食物,食物,食物!我一扯缰绳让伊蕾慢些,一边拿出匕首握在手里。饥饿,才是一切的终结。有了食物,就能跑,就能搏斗,无论是风雪还是恶兽,都能和它们搏一搏命运,唯有饥饿会让你的生命从内里背叛你,抛弃你,把你永远丢给酷寒的死神。

所以现在,哪怕我其实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有补充食物的希望,我就会大踏步前去看。

我喑哑地低呼着,发出啸叫声驱赶两侧雪地上逐渐密密麻麻的黑色鹰鹫,轻挥雪亮的匕首恐吓它们少打我和伊蕾的主意,但它们不肯离去,只纷纷扑翅嘎叫着,落下黑色的羽毛在雪中。我不怒反喜,意识到让这些欺软怕硬的无赖们如此执着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这里确实有一场盛宴。


近了,连我也闻到皮毛焦裂的味道,伊蕾更是早就克制不住地喘着气,粗重地呼吸着,贪婪地抽动着鼻吻吸入血和肉的味道,我看见黑色的小丘,像巨石倾颓般倒在雪原中格外显眼。我狂喜着驱使伊蕾一路上前,丝毫没有注意到那本应是鹰鹫宴饮之处,却没有一个聒噪的客人。

我更近了,身后都是吱嘎嘎的叫声,雪地却重又洁白,它们都停在外围,像是在等人。等我吗?我一笑,心里可没有一丝谦逊的打算。既然你们不吃,那就等我和伊蕾吃完吧!

雪峰的阴影微微一动,像水波因为游鱼而荡漾。我只看到一只脑侧被烧焦的幼年猛犸正歪倒在白雪地上,血液想必是被那个焦烂的伤口堵住了,还热乎乎地停留在巨大的肉袋子里。我胃里一抽搐,肚子像被热乎乎的手摸过般急切起来。伊蕾一定感到了我的心情,它的呼吸更急促了。

我让它放慢脚步。它慢慢停下,轻轻抗拒着我的命令。它想跑过去大吃特吃。我也想,但我看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东西在前面。是一个人,随着走近我能看出是个头高大的男性,披着灰色的旅行斗篷。帽兜倒是披着,头发上落了些雪花,看来到了有一刻。

有人已经先我一步,找到了这堆天赐的鲜肉。

心里一想我便咂咂嘴,但又一想这兽尸高大得像个山丘,就算我和伊蕾狂吃猛咽都不一定能吃完它的一条腿,那么多一个人又能怎么样呢?说不定还可以和他合作一起杀死来抢夺的猛兽。

我心里舒服了点,便继续慢慢靠近。这是我第二次在雪地里看见旅人。上一次是死的。我跳下伊蕾的背,牵着不情愿的它慢慢走过去。虽然旅人在这艰难境地中一般都会互相尊重帮助,我也不例外,但谨慎点也没什么不好。我的父亲教过我,总用自己的想法揣测别人,迟早被炖成和自己口味不一样的肉汤,那么现在尽管我心里有着看见同类的淡淡喜悦,我也不能就这么凑上去。

“你好!”我大声吆喝着打招呼,将匕首一把扬起,展示我没有隐藏。看他没什么动作,我就走到离他稍远的地方,又招呼了一声。“你好,旅人!”

他转过脸,望向我。看到那金色的竖瞳,我瞬间意识到贪婪使我犯了大错,我一扯缰绳,一探手,不顾伊蕾因为疼痛而嘶吼,便揪着它翻身骑上,试图转身就逃。

雪峰中一道游动的阴影盘旋过了山巅,便迅速俯冲而下,投在雪地上,越发庞大。我根本没来得及跑出两步,怒吼的风压就将我和伊蕾掀翻在地。伊蕾将我甩了出去,自己也摔倒了,我的腿重重落在压实的硬雪上,发出危险的咯吱声。

我翻身撑起自己,一手按在冰冷的雪上,只觉得掌心滚烫。不远处伊蕾正挣扎着站起身,看着它突然我心里想,赶紧买个镫子去吧。然后我的视野便被巨兽挡住了,只有一片石灰色。我转回头,看见那人从石灰色的背景中走来,在我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的双脚前站住了。我看着他,他低头看我,语调友好地回应了我方才的招呼:


“你好,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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